拓展学习资料

尽管自然的流露 ——关于中小学美术教育的访谈

吕胜中

【案语】2013年1月23日,长期从事中小学美术教育的专家侯令先生就成都一位小学美术老师的剪纸教学一事与我进行一次谈话,他录了音,后来发给我初步的文档,这篇文字整理后发表在《中国美术教育》杂志上。

 

侯:我这次来给您带了成都李老师的作品,她利用支教的一年,带领农村的小学生做了一万多件小红人。每个孩子做的都有自己的想法,没有重样的,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托我带给您几件,因为是您的小红人给了她启发。

吕:谢谢。他们剪得非常好,都好。是对称式的,但图案都不一样,剪出了自己的个性与特点。呵呵,就这么一个看来简单的图形,被他们演绎出不一样的精彩。“小红人”这个形象本来就不属于我个人的,大家都来剪,是我一直渴望的事情啊。

侯:李老师在农村带着孩子们进行剪纸教学,孩子们特别高兴,都愿意上她的课。有的学生一节课能剪两三张。放学后把小红人带回家贴起来,甚至带动很多孩子的妈妈也剪起来了。

吕:是吗?他们的家长也沉浸其中,我倒非常能理解!我感觉,剪纸是一门足以让人沉浸于其中的艺术工作,艺术是一种“不犯错误”的艺术。这个“不犯错误”,是因为不允许“犯错误”——剪错了不便于修改哦!因此,剪纸的过程往往是全身心投入的状态,经历与情感全部倾注于一种自我追求的境界。你想想,剪成了一个生动的纸人,就是一次对于自己的成就,这肯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中国的民间剪纸本来就是女性的艺术,也可以说是母亲的艺术。剪纸在传统中国曾经担当着重要的文化使命,它就像一部大书,其中蕴藏着很深厚的文化知识与思想智慧。过去的传承方式是长辈教给孩子,或者向村子里的巧手索要花样摹习,就这样传了几千年。现在的生产方式与文化结构改变了,妈妈们都不会剪纸描花样了。而我们的美术老师教会了孩子,孩子的剪纸又感染了母亲,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传播。

侯:这张图片是我在成都青羊区的美术展览上拍的。教育局为了推动美术课堂教学改革,给了每个学校展示自己教学成果的机会,我在李老师学校的展室看到了这惊人的一幕:一万多件小红人挂在屋子里密密麻麻,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太强了!因为小红人太多,展不了了,许多作品只好堆放一边。当时她们区的美术教研员匡敏向我介绍了李老师的情况,使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她。

吕:展览的效果也很好啊,不仅仅展览作品,还是教师的教学行为展示,或者是一个艺术事件的展示,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显示出一种强大的力量,令人震撼!“小红人”能够传播到四川山区的孩子手里,能够印记在他们心中,我也觉得很幸福,真的很感谢李老师。

据我所知,这些年来全国有许多地方的美术教师都搞过以“小红人”为题的剪纸教学。很早的时候,北京少年儿童活动中心的赵雪春老师曾带着很多孩子到我的展览现场教学,我和他们一起剪了一下午“小红人”,孩子们的家长很多也一起剪,大家玩得好痛快呢。前几年我偶然在网上看到浙江省教研室附小美术教师郑李军老师的一个教学案例,是他带着近百名五年级小学生做的25张《剪纸招魂》。郑老师觉得,一堂课“证明是可行的。孩子们或多或少地了解了吕胜中的小红人,而灵魂概念的理解,小红人的对称剪法、重复排列的技法掌握,表达思想的境界都不错。只是课堂气氛显得有点闷。以小组合作的形式,最后在四开的黑卡纸上创作的作品倒具有一定的震撼力……更有孩子想到对人生的态度。有孩子说,人生不应当过分地追求物质财富,更应追求精神上的财富;有孩子说,要过有意义的人生。”而我看了,更是感到欣慰。

昨天,我看到浙江金华市宾虹小学的吴立文老师从2009年开始以“小红人”为线索的一系列剪纸课程教学实验,从平面到立体,从单薄到丰富,很有教学秩序。他引导学生“不能简单的理解成一种表现形式的模仿,而是要通过体验去触摸本土文化的渊源”,正如吴冠中倡导的艺术表达应“风筝不断线”。孩子所表现的小红人已不是简单的“吕胜中再现”,也不是民间艺术的翻模。而是感受了大麦地艺术、民间剪纸艺术、当代装置艺术后的一次体验活动。还有金华市婺城区汤溪镇中心小学的一位胡苗苗老师写的一篇文章《引以现代手段注入民族元素》,她不仅带领农村小学生通过剪“小红人”了解民族传统,还引导学生将剪纸做成场景装置,配合当地油菜花节,和环境结合了起来——黄色的油菜花,后面是远山,和自然融为一体,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我看到这些,感到这些老师们真的不简单,他们的学生也很有创造力。

侯:您觉得让学生做小红人和剪纸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吕:在中小学开展剪纸活动,会开启学生一种新的思路,培养他们的创造性。这些活动大概都是中小学美术课范畴之内的,而我觉得,中小学的美术教育并不在于让学生将来一定要当一个职业的艺术家,修习艺术的课程是希望他们成为一个完善的人,成为有正确的生活理念和世界观的人。

以剪纸手段作为美术启蒙有一种自然天成的效果,很适合小孩子做。“小红人”是对称形,两手张开,两腿分开的站立姿势,标志着顶天立地。与其说它是人形的一种高度概括,倒不如说它是人类对自身的一种本色认知。中国古代就有“剪彩为人”的习俗,以壮大人类应对外来侵害的心理力量。

我觉得,用纸剪人这当中隐含着一种很深的世界观,最锋利的剪刀中与轻薄的纸张碰撞,生成一个小人儿,好像在注释“命如纸薄”这样一声喊了千百年的生命感叹。纸是脆弱的,但它是最重要的文化载体,因为它又很强劲,生命也很脆弱,但人生必然意味着担当。这些内容对于学生来说未必能够全部领悟,但他们接触了剪纸,剪出了“小红人”,就一定会有不同程度的开启。

你看,他们只要开始了,就必须争取成功;在其间出了错,就必须马上调整……在这样的体验中,学生们似乎能接受一种生命之道的启迪。

正如吴立文老师说:“通过吕胜中小红人的立体装置作品,让孩子明白原来剪纸是可以“立”起来,不必过多的讲解为什么要‘立’和如何‘立’的道理。”“你要做的是找一种你力所能及的方法,这比你会剪一个抓髻娃娃有意义的多。”或者可以这样说,最终不管剪成什么样子,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一段精神的历程,他们都会获得自己的成功。当然,这个“成功”不是将来考专业美术学院的专业技法练习,重要的是对身心有益。

侯:中小学正在实施的《美术课程标准》,也是倡导您所说的这些理念。新《课标》强调要面向全体学生,为他们的终身学习打下基础。新《课标》有这样一段话:“美术课程应该在我国基础教育课程体系中发挥更积极的作用,为国家培养具有人文精神、创新能力、审美品味、美术素养的现代公民。”它把人文精神、创新精神和审美品味放在了美术素养的前面,就是着眼于全体学生,并不是要培养少数的艺术特长生。

吕:对啊,是培养具有全面文化素养的现代公民,不只是为了培养艺术家——这很重要!

我知道,“应试教育”目前还没有消停,好多地方的中小学美术课并不十分景气,很多人认为要考文理科的话就不必学美术,而有些准备专业学美术的所谓“特长生”又往往文理科成绩不好,这导致了普遍性的知识残缺,这是该引起重视的事情,所以,中小学美术老师的任务真的很重要。

有一个长期的问题一直成为困扰,即目前专业艺术院校的招生考试的内容以及所要求的水准与中小学美术教育“课标”之间缺乏必要的关联环节——即使那些美术课成绩优秀的中学生们也难以直接考取国内的高等艺术院校,而过去的“美院附中”已不能满足大量的生源。于是,一种民办的“考前班”在全国各地应运而生,成为二者之间巨大漏洞的一个“肥缺”。我在想,国家教育部门是否有可能出面解决这个问题,比如,美术学院能够降低“专业”的门槛,提高文化考试的录取成绩;而中小学的美术“课标”再提高一些,让那些有志于美术事业的中学生不必进“特长班”、“考前班”就有可能考上大学。

我想说,美术院校当前的招生考试太保守了,引导人们将“艺术”误读为“画画”,将孩子们观察事物的正常方式训练为“焦点透视”,那些在考前苦练写实素描技术的考生们的灵气与才华都被磨损光了,文化课也耽误了不少。他们被技术驾驭,还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吗?所以,高等美术专业院校也应在教育改革中调整思路,吸收一些文化素质全面又有艺术梦的青年学生进来,以适应美术教育的时代需要与未来的可能性。拿我们实验艺术系来说,就希望学生有着更为全面的文化和艺术修养,他们首先应当成为一个有质量的人,而不应该只掌握某种艺术门类的技术。我们并不要求学生人人都当艺术家,但是通过实验艺术的思想方法与工作方法,让他们的思维多元起来,成为具有创造力与创新精神的人。

其实,倒是现在的中小学的美术教材并不保守,这些年我也参与审读过美术教材,教材呈现的艺术概念很新,也很多元,有利于学生创造性思维的培养。如果中小学美术教育与课堂教学的质量能够进一步提高的话,我认为与专业美术院校招生的对接是有可能的。

侯:你认为这些教师下一步的努力方向是什么呢?

吕:他们在努力,也做的很不错啊。当然,剪纸只是中小学美术课中的一小部分内容,有的老师在这个课题上能够深入发挥,在不超出《课标》的前提下,可以更充分的展开剪纸的学习,也可以在兴趣小组研究一些剪纸的多种技法问题。比如,做小红人是折叠对称的剪法,团花是一种更复杂一点的折叠剪法,也适合让学生练习。团花在我国很早就有,我们发现最早的剪纸实物就是团花。团花更能体现“事半功倍”的剪纸特点,图纹循环连续,从中心向四周张扬,它会对学生思路有启示作用。还可以尝试一些不是对称的剪纸,鼓励不打草稿直接创作的作法。

另外,剪纸教学中的启智也是该更加重视的。我刚才说过,剪纸可以说是一种没有错误的艺术。但要不出错,就必须“胸有成竹”“意在笔先”,在开始剪之后统筹安排、顾及全局,而不是钻牛角尖。学生做剪纸,他们边剪边想,有时剪一个人头只剪出半个轮廓就要暂时放开,接着拐到另一个图形的塑造上去……画面越是复杂,越需要有高度的洞察力与整体驾驭的能力,不断地开发新机又不断地纠正错误,脑筋必须转换的很快,精力必须非常集中。通过剪纸,我们会发现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一些未被开发的东西,而教师要让学生发现自己没有意识到的这些潜在的智慧与能力。有的学生以前没有剪过剪纸,他们往往事先不会认为自己能创作出什么有价值的作品。但是通过具体的体验他们会认识到——我居然还有这样的本领,我很棒!

再者,特别要注意不要把剪纸创作当成绘画,剪纸具有绘画不可能代替的语言特性,绘画式的剪纸就失去了剪纸的意义。中国是发明纸的国家,剪纸的语言在多少代艺术母亲长期的陶冶提炼中形成一整套无与伦比的艺术经验,现代人不要轻易放弃它。纸除了可以书写、绘画以外,还有很多的造型可能性。包括剪纸在内的“纸艺术”形式有很多类型,如折纸、扎彩、纸雕塑、立体书等,这些内容在中小学美术课中如果能够结构成为一种系统性的教学,形成总体性把握与综合性运用的艺术语言的交融互动,对学生创造性思维潜力的开发是有益的。

还有,教师要做传统文化的功课,加深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这不是技法,是一种剪纸背后的人文、历史。比方说传统民间艺术中符号的内涵,不但教师要了解,有的学生也要了解,否则只是拿来一种图形乱用,有可能闹出笑话。

我以前对剪纸了解的也不够,很早之前只觉得剪纸漂亮,有一种造型的异样感。那时我们很像鲁迅说的那样,文化人把民间艺术当作掌上的把玩之物,并不懂得它在民间存在的状态与文化价值。到了陕北采风,看到那里各家的窗户上有千姿百态的剪花,每一个都不一样,可以说每个窗户都是一部完整的书稿——民间艺术的创造者并不是没有文化,那是被现代文明荒疏了的另一种文化,里面存留着几千年的历史信息——在那里我会觉得自己没文化。每当夜幕降临时,那些窗花透过窑洞的灯光大放异彩,远远地看去整个村子就是一个艺术品,真让人感动的要落泪!这时,我关注的不是一张剪纸,而是剪纸承托起来的中国民众的精神境界!

侯:你说的非常好,小红人让我们看到它不是一个单纯的技能问题,还是一种很深刻的文化现象。

吕:是这样的,剪一个小纸人其实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甚至不必经过艰难的专业训练,我相信只要愿意试一试的话,恐怕没有人剪不出来。也不是什么风格问题,从古到今“剪彩为人”可以说什么风格的都有,没人计较孰好孰坏。这是因为这是人类为自己的自画像,这个姿势是人在自在状态下的本色动作——婴儿刚出生时往往会这样的姿势躺着,人在伸懒腰、跳伞时也是这样……它是我们正身修心的一面镜子。西藏人的“磕长头”也是这样,表明自己全部身心托付给大地。

我觉得,不管是什么样艺术语言或技法与形式,都是因为清楚地表达了你的思想,才能够体现出它的价值。

侯:有的老师看了你的“降吉祥”,感觉是当代艺术的一种非常好的形式,从你的创作中看到传统的剪纸也能搞成当代艺术。希望你谈谈中小学美术教育与当代艺术的关系。

吕:其实,我在学习传统的时候没曾想什么“当代艺术”的事儿,很诚心地想弄明白一些自己感到糊涂的事情,我甚至沉浸在其中做了些学术研究的工作,这让我有机会从一个被文明遗忘的角度再见传统,很有收获。后来做了些作品,很意外地被列入“前卫艺术家”行列。于是我想,“传统”与“现代”并不遥远——我就站在当代,回首一看就能望见传统,甚至可以转身走进去呆上一段时间,但毕竟还要走出来继续前行,我的路程与脚印一定是通往将来的目标。所以我的作品就必定不会再是昨天的东西。

我注意到,中小学美术教材中逐渐增添有好多现当代艺术的内容,这些内容大都成为艺术史经验层面的知识,教师对这些知识的深度掌握是很有必要的,并且,如何能够有效地传导给学生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教孩子比教成人有难度。在九十年代,台湾的专家学者们曾经为少年儿童了解现当代艺术做过一些很有价值的探索,其中有蒋勋先生所著《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吴玛俐女士的《巴鲁巴》给我印象极深,书里文字不多且通俗,配备了大量的精美图片,小孩子、学生、成年人都会喜欢阅读。特别是《巴鲁巴》,就像讲童话故事一样带出了现当代艺术中的各种风格流派以及观念的表达,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可以听得懂。在中小学美术教材的艺术常识部分,教师如何将一些枯燥的知识讲得生动有趣,教学法是一个很关键的命题。

美术教师应当密切关注当代艺术,因为我们是为了培养走向当代与未来的人才,老师和学生都应该知道今天的文化艺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样才会随时跟上时代的脚步。但是,他们不一定要去做职业的艺术家,也不必要求自己必须参与当代艺术实践,刻意做一件标志“前卫”的作品出来。倘若我们的老师及其学生们已经站在当代文化的高处,他们在各自的生活体验与社会感悟中产生了艺术表达的需要,他们尽管自然的流露——必定是当代人精神的结果。